第四十八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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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深冬的西市, 有著和酷寒天氣完全相反的熱鬧。
所有鋪子貨物都堆得滿滿的。肉鋪門外懸掛著一大溜風幹雞，皮子緊黃。石頭上是剛拆解下的羊皮，店內鐵鉤子上掛著最新鮮的羊肉，豬肉。店主按照顧客的要求, 在案板上大塊剁開。
魚店用大缸蓄養新鮮的草魚, 有顧客挑中, 可以幫忙除去鱗片，最後用草繩栓好遞過去。
衣料店裏，麻布、粗布、細布、絲絹、綢緞、皮毛生意都紅火的很, 客人絡繹不絕。畢竟只要有結餘，過年大家都會裁制新衣。
金銀鋪子炭火熊熊, 新鮮花樣的金釵銀釵珠釵, 粗細鐲子、耳環、項鏈、金銀鎖，並節日發給小孩的金銀果子，小十二生肖等等，俱擺在擦得剔透的琉璃櫃子裏。白日店內也點了足量的燭火，更襯得櫃臺琉璃和金銀貨熠熠生輝。
“花樣還行嗎？”符杉問。
晉陽低頭沿著琉璃櫃面看，點點頭：“惟妙惟肖的, 挺有巧思。”
屋裏燒著火盆, 簾子厚密, 十分暖和，一行男女打進來, 就解開滾毛邊織錦披風，又摘下帽子，給男裝侍女拿著。
“喜歡什麽, 就拿什麽吧。”
晉陽，薛駙馬, 安陽各自看金銀貨，符杉笑瞇瞇邀請。
這陣子跟晉陽一塊出來玩，晉陽實在是太大方了，請吃請喝買東西，大多都是她搶著結賬。這間鋪子當初是齊國夫人的，在她犯事以後被上面劃撥給了符杉。今日逛西市來到附近，符杉便請她們入店。
晉陽也不與她客套，選了鑲嵌紅寶石的牡丹花頭釵，和一個刻絲鳳鳥活扣鐲子。
安陽推讓一番，最終要了個瑪瑙花蕾垂細珍珠流蘇的金步搖。
薛駙馬什麽也沒要，又誇讚符杉這兒裝潢好。
西市金銀鋪子不少，東西也差不多。她是第一個在店裏櫃臺裝琉璃的，燈火一照，富麗輝煌，當初頗引得有錢人趨之若鶩。
後來別家也紛紛學著裝琉璃櫃臺面。她這裏卻又搶先一步，推陳出新許多材質花樣的首飾盒子。
別家基本只有木質描漆盒子，她這裏則是彩色裹絲絨盒子，描漆木盒子，琉璃盒子，整塊水晶瑪瑙摳出來的盒子都有。人人都曉得她家裏是時興潮流的源頭，其他家都是拾牙慧，所以備受追捧，生意興隆。
薛駙馬問她進項多少，他在家裏閑著沒事，替晉陽管理些家事，臨近年底人情花銷來往大，也想探聽探聽別家。
“府裏那麽多張口吃飯，我的封地偏僻一些，沒什麽產出，加上這邊店鋪，正好一進一出，收支平衡，有時候不小心花多了，等不到秋收封地送錢，就不太夠用。跟大家夥兒一樣，緊巴緊巴，寅吃卯糧，等下一波錢收到了就寬綽了。”
至於她在附近州縣新買的幾百畝田地，數十間出租房屋，和私底下存下的三萬兩銀子（包括厲南棠直接送給她的那兩萬“酬金”），她就不提了。
安陽耳朵聽著，首先松了口氣。果然過年花銷大，大家夥都一樣手頭緊。
在金銀鋪子逛了一通出去，三架馬車停在外面。
晉陽身形臃腫，需要多活動。有姐妹結伴就不急等著上車，三姐妹並薛駙馬在附近街市慢慢逛。
仆役開道，侍女跟隨，雖然沒有表露身份，一看也是非富即貴的出身，店主見了，都極力熱情招攬。
零零碎碎買了不少玩意，薛駙馬指揮著仆役將東西小心裝車。
“每次出來，都多虧姐夫忙前忙後，事事照顧。”
安陽笑容滿面，薛駙馬為人細心，她買的各色紙張顏料花卉等等，怕壓的怕折的，都叫他吩咐仆役，一一妥帖放好。
薛駙馬笑一笑，
“南棠躋身宰輔，鴻文禦林軍任職，都有正經差事忙，莫說高官按律法不能逛西市，就算能來，他們那麽忙又怎麽有空呢。唯獨屬我是個天底下最沒有用處的閑人，還不照顧好你們姐妹，像話嗎？”
雖然語氣輕松，但玩笑話裏多少帶著點兒不甘心。
以前駙馬不能任要職，薛志寧心態非常平和。連厲南棠那樣有本事的人，也不過和他一樣，才華本事有什麽用？
可現在規矩改了，駙馬能擔當實職了，蕭鴻文也罷了，官職好歹還低一些。厲南棠則一飛沖天，成了舉足輕重的實權派，與他這個閑散駙馬，距離一下子拉遠了。
別人躋身宰輔，他心裏還不覺得有什麽，厲南棠原先和他同一起跑線的人，如今把他遠遠落在後面，薛志寧心裏很不是滋味。
晉陽有些為難。因為見過母親獨守空房的樣子，她挑駙馬時，專門挑的樣貌好脾氣好沒什麽本事的，好能安心陪著自己。
但看薛志寧難受，也不是沒給他跑過官職。
文太後深知這個女婿才能平庸，於是給的翰林院編撰之類的小官。
薛志寧覺得是侮辱，但太後既然下令，又不得不勉強去幹。
年後，一位老宰相去職回鄉，空出一座大大府邸。這些官宅是屬於皇家的，皇上因厲南棠辦差得力，把這座大府邸賞賜給他。
符杉過年期間，因為找厲南棠的人太多，不勝繁擾，恰好這時候把他所有工作的東西搬到那個府邸裏，把工作生活分開。
從此他白天在皇宮、官署或者新府邸辦正事，到了該睡覺的時候，就回公主府。
兩家府邸距離很近，只隔了一條街，宅邸背靠背。
厲南棠晚上從新宅後門出來，走過一條街，就能進公主府的後門了。
修繕新府邸，掛上“厲府”的牌匾後，當然要請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吃一頓酒席。
“厲兄深得帝寵，這座相府規制宏大，真令人艷羨。”
薛志寧吃完酒，四處溜達著打量府邸，在影壁那兒見到符杉，語氣古怪和她說話。
符杉也知道這位仕途不順，只和他客套寒暄。
“想當初與厲兄結交，在他南城的宅子裏品茗下棋，哪裏想的到，短短幾年，他就能置換成這麽大的地方。倒是比原先那個宅子，足足大了十幾二十倍。”
薛志寧笑著問符杉：“福安殿下可去過厲兄原來的私宅沒有？”
符杉回之一笑。
“去了，他把鑰匙給我了。過年時他顧不得那邊，連新春門楣，對聯都是我看著貼的。”
“……那他還有一套宅子，你去了沒有？”
這件事除了薛志寧，知道的人不多。
倒不是他和厲南棠關系格外親近，而是那兩套宅子原先是他家倒賣的產業，所以被他知曉。
厲南棠的朋友，大多知道他入長安不久就在秀水巷買了一座私宅，很多朋友進過裏面喝酒，但是左邊相鄰的那個宅子也是厲南棠的產業，就沒人知道了。厲南棠從不邀請任何人進去。
“南棠得了皇上那麽多賞賜，說不準在裏面藏了私房錢呢哈哈……”
符杉心平氣和的說：“您是想說，他在裏面金屋藏嬌，想讓我捉他是嗎？”
醉酒之人的笑容，立馬僵硬了。
“我可沒那個意思。”
“就知道您是開玩笑的。那房子鑰匙他也給我了，看著神秘，其實說穿了不稀奇。只因租給別人賺些租金，所以從不帶朋友過去。您要是對那房子感興趣，哪天抽空我帶您過去。”
薛志寧訕訕走了。等人走的不見影子了，符杉得體的笑容才散了。
她手裏只有一套宅子的鑰匙，所謂另外一座秘密住宅，在薛志寧提起來之前，她竟一點兒也不知道。
一股郁悶湧上心頭。但是，也不知薛志寧說的是真是假。是先問厲南棠好呢？還是先去調查調查為妙？
“薛志寧找你說什麽了？”
晚上熄燈以後，厲南棠竟然主動問她。
“你看見了？”符杉索性直說了，“……他說，你有一個秘密瞞我。老實交代，有沒有秘密？”
“……如果是關於朝堂上的事，秘密很多，都需要奉命守秘，沒法跟你說。”
“那平時呢？有沒有什麽瞞我的？”
“有。”
符杉楞了一下，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應了。
“有，你還不老實交代？等我十大酷刑，審問你不成？”她握起來拳頭，敲敲他的寬肩。
厲南棠嘴角微翹，胸腔震動，讓她的軀體也隨著震動起來。
“你對我有秘密沒有？”
有，她穿越的。符杉看他一眼，沒說話。
“我對你每件事情都知道嗎？”
不是，她藏了多少私房錢，沒跟厲南棠公布。
“你若是有寫日記的習慣，你的日記願意給我看嗎？”
不願意。誰敢偷看她日記，她就滅了誰——雖然打從來到這裏，也沒寫過日記。
“我是有一個宅子，但裏面沒有藏女人，也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東西。我只想煩悶的時候，自己一個人呆在裏面，不想第二個人進去，行嗎？”
如此坦坦蕩蕩，看起來問心無愧。
符杉轉念一想，“……不對，你怎麽對我和薛志寧的談話這麽清楚？”
厲南棠重重呼出一口氣，“薛志寧對我的不滿之心，幾乎是人都能看出來了。我那宅子從他家手裏買的，除了這個他還能和你說什麽？”
……
好吧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……
她不是死纏爛打，讓別人把話說兩遍的人。
符杉思考一番，厲南棠這麽傲氣的人，不是什麽卑鄙小人，自己應該對他有基本的信任和尊重。
而且從現代時，她就是個極有分寸的人。因為很討厭被別人盤問為什麽被收養，親生父母為什麽拋棄她這些難堪的話題，推己及人，她也不喜歡主動越界去窺探別人的隱私。
符杉下定決心，只要他不邀請，自己就絕對不去他的秘密房子看。
所以……
一個月後。
“今天是不得已而為之，住在你的宅子裏的。放心，旁邊那個秘密宅子，我肯定不會過去。”
去城南紫雲樓參加春日宴後，半路上忽然狂風大作，下起了雨，就厲南棠那倆宅子最近，於是淋濕的眾人，來到這裏躲雨。
厲南棠看著她信誓旦旦，不禁莞爾。
他是個邊界感很強的人，大約是被母親從小控制太嚴格了，很反感別人冒犯自己的空間。
所以一個月前，得知薛志寧拿這個跟符杉說的時候，他是挺不願意符杉侵入自己的空間的。當然，薛志寧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，那就是後話了。
可這一個月，符杉竟然真的不試探，不過問，倒是漸漸放下他的心防。
於是眉毛一挑：“那你在這兒呆著，我去了。”
“哎，你那個房子……到底有什麽秘密呀？”
“不，想，說。”
“不想說，我還不想知道呢，憋死你算了。”
符杉哼的一聲，抱著手臂，偏過頭，不去看他。
“其實，你就算是偷看一下，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的。”
“我才不是會偷看的卑劣之人，慢走不送。”
“好，那今晚上，我不回來了，我住在那裏。”
符杉擰著頭，便聽見他輕笑了一聲，腳步聲漸漸離去了。
豎起耳朵，又聽到一墻之隔，秘密宅子的門開聲音。
哼，開門就開門，現代大學生的素質，才不會被好奇心驅使著，去偷看呢。
雨停了。
天也黑了。
風吹得路上泥濘不堪，所以不適宜走夜路，要明早天亮了再走，今晚上需要住在這裏。
漫天星子，遍布黑色的天幕，點點璀璨。
院子裏花樹開放，空氣如洗。
好美好的夜晚。
符杉仰頭望著漫天繁星，順著蟲鳴又看到墻邊的樹，和漆黑寂靜的墻那邊。
……有點百爪撓心。
厲南棠站在一墻之隔的院子裏，同樣望著漫天星空，同樣望著那堵墻。
就在覺得今晚上等不到了，帶了點兒莫名的悵然，轉身要走的時候，忽然看見月色下輕飄飄的一塊帕子，越過墻頭，悠悠飄落。
墻那邊咳嗽一聲，“我帕子怎麽被風吹過去了！”
而後梯子吱呀吱呀作響，月光照著墻頭，終於露出一個烏雲鬢發的腦袋。
腦袋謹慎地轉悠半圈，倏然對上墻下他的視線。
符杉：“……”
出師不利，還以為他在屋裏呢，可惡啊，只是在墻上偷偷看一眼而已……
“墻……劃分了兩個空間，我在墻這邊，天空是公有的，我應該沒有侵犯你的隱私權。”
“對，那你在墻頭上看什麽？”
“說起來你可能不信，我帕子叫風吹過來了。”
“我相信，”厲南棠點點頭，隨著她一本正經的胡扯：“能讓一國公主爬墻的，一定是一塊價值萬金的帕子，可千萬不能丟了呀。”
“倒也沒那麽珍貴……晚安，我走了。”
“別走，過來。”
“嗯？”
“帕子被我撿到了，自己過來拿。”
他走前兩步，秀頎的身影立定，長臂伸直，修長的手指果然抓著一塊隨風飄搖的帕子。
“……算了，送你了，不要了。”
“不要也過來，我一個人在這個宅子裏，空蕩蕩的有點兒害怕。”
他聲音平平靜靜，可完全聽不出一點兒害怕。
“那……你堅強一點兒唄。”
“哥哥不堅強。”
他幽幽嘆了一口氣，仰著頭，靜靜凝視她，眸底盛滿月光的清冷溫柔。
“杉兒，你怎麽不關心關心我，過來陪陪我呀。”
“……”
符杉坐在冰冷堅硬的墻頭上，這個墻壁不高，厲南棠張開手臂，把她從上面抱了下來。
月色照耀著院子。
院子沒有點燈，只在遠處的屋檐下點了一盞燈籠。滿地黑黝黝的花草，看不清時有些可怖。花葉上的雨水，沾濕了她的裙子。
厲南棠把她打橫抱起，叫她用手臂攬著他的脖子——月光反射著院子地面的積水，會弄濕繡鞋。
“那個……我可不是有意要過來查看你的秘密的。”符杉板著臉，試圖給自己挽尊。
“石頭和貝殼。”——符杉話音未落，他答非所問，立馬吐出這幾個字。
“什麽？”符杉愕然的看著他。
他偏過頭，抱著她走向前面的屋舍。黑暗裏只有屋舍窗戶和門口泛著黃色溫暖的光暈。
“我喜歡這些東西。那屋子裏面全都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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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冬的西市, 有著和酷寒天氣完全相反的熱鬧。
所有鋪子貨物都堆得滿滿的。肉鋪門外懸掛著一大溜風幹雞，皮子緊黃。石頭上是剛拆解下的羊皮，店內鐵鉤子上掛著最新鮮的羊肉，豬肉。店主按照顧客的要求, 在案板上大塊剁開。
魚店用大缸蓄養新鮮的草魚, 有顧客挑中, 可以幫忙除去鱗片，最後用草繩栓好遞過去。
衣料店裏，麻布、粗布、細布、絲絹、綢緞、皮毛生意都紅火的很, 客人絡繹不絕。畢竟只要有結餘，過年大家都會裁制新衣。
金銀鋪子炭火熊熊, 新鮮花樣的金釵銀釵珠釵, 粗細鐲子、耳環、項鏈、金銀鎖，並節日發給小孩的金銀果子，小十二生肖等等，俱擺在擦得剔透的琉璃櫃子裏。白日店內也點了足量的燭火，更襯得櫃臺琉璃和金銀貨熠熠生輝。
“花樣還行嗎？”符杉問。
晉陽低頭沿著琉璃櫃面看，點點頭：“惟妙惟肖的, 挺有巧思。”
屋裏燒著火盆, 簾子厚密, 十分暖和，一行男女打進來, 就解開滾毛邊織錦披風，又摘下帽子，給男裝侍女拿著。
“喜歡什麽, 就拿什麽吧。”
晉陽，薛駙馬, 安陽各自看金銀貨，符杉笑瞇瞇邀請。
這陣子跟晉陽一塊出來玩，晉陽實在是太大方了，請吃請喝買東西，大多都是她搶著結賬。這間鋪子當初是齊國夫人的，在她犯事以後被上面劃撥給了符杉。今日逛西市來到附近，符杉便請她們入店。
晉陽也不與她客套，選了鑲嵌紅寶石的牡丹花頭釵，和一個刻絲鳳鳥活扣鐲子。
安陽推讓一番，最終要了個瑪瑙花蕾垂細珍珠流蘇的金步搖。
薛駙馬什麽也沒要，又誇讚符杉這兒裝潢好。
西市金銀鋪子不少，東西也差不多。她是第一個在店裏櫃臺裝琉璃的，燈火一照，富麗輝煌，當初頗引得有錢人趨之若鶩。
後來別家也紛紛學著裝琉璃櫃臺面。她這裏卻又搶先一步，推陳出新許多材質花樣的首飾盒子。
別家基本只有木質描漆盒子，她這裏則是彩色裹絲絨盒子，描漆木盒子，琉璃盒子，整塊水晶瑪瑙摳出來的盒子都有。人人都曉得她家裏是時興潮流的源頭，其他家都是拾牙慧，所以備受追捧，生意興隆。
薛駙馬問她進項多少，他在家裏閑著沒事，替晉陽管理些家事，臨近年底人情花銷來往大，也想探聽探聽別家。
“府裏那麽多張口吃飯，我的封地偏僻一些，沒什麽產出，加上這邊店鋪，正好一進一出，收支平衡，有時候不小心花多了，等不到秋收封地送錢，就不太夠用。跟大家夥兒一樣，緊巴緊巴，寅吃卯糧，等下一波錢收到了就寬綽了。”
至於她在附近州縣新買的幾百畝田地，數十間出租房屋，和私底下存下的三萬兩銀子（包括厲南棠直接送給她的那兩萬“酬金”），她就不提了。
安陽耳朵聽著，首先松了口氣。果然過年花銷大，大家夥都一樣手頭緊。
在金銀鋪子逛了一通出去，三架馬車停在外面。
晉陽身形臃腫，需要多活動。有姐妹結伴就不急等著上車，三姐妹並薛駙馬在附近街市慢慢逛。
仆役開道，侍女跟隨，雖然沒有表露身份，一看也是非富即貴的出身，店主見了，都極力熱情招攬。
零零碎碎買了不少玩意，薛駙馬指揮著仆役將東西小心裝車。
“每次出來，都多虧姐夫忙前忙後，事事照顧。”
安陽笑容滿面，薛駙馬為人細心，她買的各色紙張顏料花卉等等，怕壓的怕折的，都叫他吩咐仆役，一一妥帖放好。
薛駙馬笑一笑，
“南棠躋身宰輔，鴻文禦林軍任職，都有正經差事忙，莫說高官按律法不能逛西市，就算能來，他們那麽忙又怎麽有空呢。唯獨屬我是個天底下最沒有用處的閑人，還不照顧好你們姐妹，像話嗎？”
雖然語氣輕松，但玩笑話裏多少帶著點兒不甘心。
以前駙馬不能任要職，薛志寧心態非常平和。連厲南棠那樣有本事的人，也不過和他一樣，才華本事有什麽用？
可現在規矩改了，駙馬能擔當實職了，蕭鴻文也罷了，官職好歹還低一些。厲南棠則一飛沖天，成了舉足輕重的實權派，與他這個閑散駙馬，距離一下子拉遠了。
別人躋身宰輔，他心裏還不覺得有什麽，厲南棠原先和他同一起跑線的人，如今把他遠遠落在後面，薛志寧心裏很不是滋味。
晉陽有些為難。因為見過母親獨守空房的樣子，她挑駙馬時，專門挑的樣貌好脾氣好沒什麽本事的，好能安心陪著自己。
但看薛志寧難受，也不是沒給他跑過官職。
文太後深知這個女婿才能平庸，於是給的翰林院編撰之類的小官。
薛志寧覺得是侮辱，但太後既然下令，又不得不勉強去幹。
年後，一位老宰相去職回鄉，空出一座大大府邸。這些官宅是屬於皇家的，皇上因厲南棠辦差得力，把這座大府邸賞賜給他。
符杉過年期間，因為找厲南棠的人太多，不勝繁擾，恰好這時候把他所有工作的東西搬到那個府邸裏，把工作生活分開。
從此他白天在皇宮、官署或者新府邸辦正事，到了該睡覺的時候，就回公主府。
兩家府邸距離很近，只隔了一條街，宅邸背靠背。
厲南棠晚上從新宅後門出來，走過一條街，就能進公主府的後門了。
修繕新府邸，掛上“厲府”的牌匾後，當然要請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吃一頓酒席。
“厲兄深得帝寵，這座相府規制宏大，真令人艷羨。”
薛志寧吃完酒，四處溜達著打量府邸，在影壁那兒見到符杉，語氣古怪和她說話。
符杉也知道這位仕途不順，只和他客套寒暄。
“想當初與厲兄結交，在他南城的宅子裏品茗下棋，哪裏想的到，短短幾年，他就能置換成這麽大的地方。倒是比原先那個宅子，足足大了十幾二十倍。”
薛志寧笑著問符杉：“福安殿下可去過厲兄原來的私宅沒有？”
符杉回之一笑。
“去了，他把鑰匙給我了。過年時他顧不得那邊，連新春門楣，對聯都是我看著貼的。”
“……那他還有一套宅子，你去了沒有？”
這件事除了薛志寧，知道的人不多。
倒不是他和厲南棠關系格外親近，而是那兩套宅子原先是他家倒賣的產業，所以被他知曉。
厲南棠的朋友，大多知道他入長安不久就在秀水巷買了一座私宅，很多朋友進過裏面喝酒，但是左邊相鄰的那個宅子也是厲南棠的產業，就沒人知道了。厲南棠從不邀請任何人進去。
“南棠得了皇上那麽多賞賜，說不準在裏面藏了私房錢呢哈哈……”
符杉心平氣和的說：“您是想說，他在裏面金屋藏嬌，想讓我捉他是嗎？”
醉酒之人的笑容，立馬僵硬了。
“我可沒那個意思。”
“就知道您是開玩笑的。那房子鑰匙他也給我了，看著神秘，其實說穿了不稀奇。只因租給別人賺些租金，所以從不帶朋友過去。您要是對那房子感興趣，哪天抽空我帶您過去。”
薛志寧訕訕走了。等人走的不見影子了，符杉得體的笑容才散了。
她手裏只有一套宅子的鑰匙，所謂另外一座秘密住宅，在薛志寧提起來之前，她竟一點兒也不知道。
一股郁悶湧上心頭。但是，也不知薛志寧說的是真是假。是先問厲南棠好呢？還是先去調查調查為妙？
“薛志寧找你說什麽了？”
晚上熄燈以後，厲南棠竟然主動問她。
“你看見了？”符杉索性直說了，“……他說，你有一個秘密瞞我。老實交代，有沒有秘密？”
“……如果是關於朝堂上的事，秘密很多，都需要奉命守秘，沒法跟你說。”
“那平時呢？有沒有什麽瞞我的？”
“有。”
符杉楞了一下，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應了。
“有，你還不老實交代？等我十大酷刑，審問你不成？”她握起來拳頭，敲敲他的寬肩。
厲南棠嘴角微翹，胸腔震動，讓她的軀體也隨著震動起來。
“你對我有秘密沒有？”
有，她穿越的。符杉看他一眼，沒說話。
“我對你每件事情都知道嗎？”
不是，她藏了多少私房錢，沒跟厲南棠公布。
“你若是有寫日記的習慣，你的日記願意給我看嗎？”
不願意。誰敢偷看她日記，她就滅了誰——雖然打從來到這裏，也沒寫過日記。
“我是有一個宅子，但裏面沒有藏女人，也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東西。我只想煩悶的時候，自己一個人呆在裏面，不想第二個人進去，行嗎？”
如此坦坦蕩蕩，看起來問心無愧。
符杉轉念一想，“……不對，你怎麽對我和薛志寧的談話這麽清楚？”
厲南棠重重呼出一口氣，“薛志寧對我的不滿之心，幾乎是人都能看出來了。我那宅子從他家手裏買的，除了這個他還能和你說什麽？”
……
好吧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……
她不是死纏爛打，讓別人把話說兩遍的人。
符杉思考一番，厲南棠這麽傲氣的人，不是什麽卑鄙小人，自己應該對他有基本的信任和尊重。
而且從現代時，她就是個極有分寸的人。因為很討厭被別人盤問為什麽被收養，親生父母為什麽拋棄她這些難堪的話題，推己及人，她也不喜歡主動越界去窺探別人的隱私。
符杉下定決心，只要他不邀請，自己就絕對不去他的秘密房子看。
所以……
一個月後。
“今天是不得已而為之，住在你的宅子裏的。放心，旁邊那個秘密宅子，我肯定不會過去。”
去城南紫雲樓參加春日宴後，半路上忽然狂風大作，下起了雨，就厲南棠那倆宅子最近，於是淋濕的眾人，來到這裏躲雨。
厲南棠看著她信誓旦旦，不禁莞爾。
他是個邊界感很強的人，大約是被母親從小控制太嚴格了，很反感別人冒犯自己的空間。
所以一個月前，得知薛志寧拿這個跟符杉說的時候，他是挺不願意符杉侵入自己的空間的。當然，薛志寧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，那就是後話了。
可這一個月，符杉竟然真的不試探，不過問，倒是漸漸放下他的心防。
於是眉毛一挑：“那你在這兒呆著，我去了。”
“哎，你那個房子……到底有什麽秘密呀？”
“不，想，說。”
“不想說，我還不想知道呢，憋死你算了。”
符杉哼的一聲，抱著手臂，偏過頭，不去看他。
“其實，你就算是偷看一下，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的。”
“我才不是會偷看的卑劣之人，慢走不送。”
“好，那今晚上，我不回來了，我住在那裏。”
符杉擰著頭，便聽見他輕笑了一聲，腳步聲漸漸離去了。
豎起耳朵，又聽到一墻之隔，秘密宅子的門開聲音。
哼，開門就開門，現代大學生的素質，才不會被好奇心驅使著，去偷看呢。
雨停了。
天也黑了。
風吹得路上泥濘不堪，所以不適宜走夜路，要明早天亮了再走，今晚上需要住在這裏。
漫天星子，遍布黑色的天幕，點點璀璨。
院子裏花樹開放，空氣如洗。
好美好的夜晚。
符杉仰頭望著漫天繁星，順著蟲鳴又看到墻邊的樹，和漆黑寂靜的墻那邊。
……有點百爪撓心。
厲南棠站在一墻之隔的院子裏，同樣望著漫天星空，同樣望著那堵墻。
就在覺得今晚上等不到了，帶了點兒莫名的悵然，轉身要走的時候，忽然看見月色下輕飄飄的一塊帕子，越過墻頭，悠悠飄落。
墻那邊咳嗽一聲，“我帕子怎麽被風吹過去了！”
而後梯子吱呀吱呀作響，月光照著墻頭，終於露出一個烏雲鬢發的腦袋。
腦袋謹慎地轉悠半圈，倏然對上墻下他的視線。
符杉：“……”
出師不利，還以為他在屋裏呢，可惡啊，只是在墻上偷偷看一眼而已……
“墻……劃分了兩個空間，我在墻這邊，天空是公有的，我應該沒有侵犯你的隱私權。”
“對，那你在墻頭上看什麽？”
“說起來你可能不信，我帕子叫風吹過來了。”
“我相信，”厲南棠點點頭，隨著她一本正經的胡扯：“能讓一國公主爬墻的，一定是一塊價值萬金的帕子，可千萬不能丟了呀。”
“倒也沒那麽珍貴……晚安，我走了。”
“別走，過來。”
“嗯？”
“帕子被我撿到了，自己過來拿。”
他走前兩步，秀頎的身影立定，長臂伸直，修長的手指果然抓著一塊隨風飄搖的帕子。
“……算了，送你了，不要了。”
“不要也過來，我一個人在這個宅子裏，空蕩蕩的有點兒害怕。”
他聲音平平靜靜，可完全聽不出一點兒害怕。
“那……你堅強一點兒唄。”
“哥哥不堅強。”
他幽幽嘆了一口氣，仰著頭，靜靜凝視她，眸底盛滿月光的清冷溫柔。
“杉兒，你怎麽不關心關心我，過來陪陪我呀。”
“……”
符杉坐在冰冷堅硬的墻頭上，這個墻壁不高，厲南棠張開手臂，把她從上面抱了下來。
月色照耀著院子。
院子沒有點燈，只在遠處的屋檐下點了一盞燈籠。滿地黑黝黝的花草，看不清時有些可怖。花葉上的雨水，沾濕了她的裙子。
厲南棠把她打橫抱起，叫她用手臂攬著他的脖子——月光反射著院子地面的積水，會弄濕繡鞋。
“那個……我可不是有意要過來查看你的秘密的。”符杉板著臉，試圖給自己挽尊。
“石頭和貝殼。”——符杉話音未落，他答非所問，立馬吐出這幾個字。
“什麽？”符杉愕然的看著他。
他偏過頭，抱著她走向前面的屋舍。黑暗裏只有屋舍窗戶和門口泛著黃色溫暖的光暈。
“我喜歡這些東西。那屋子裏面全都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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